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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从未想过,会与那个人这样重逢。

    明城的三伏天,揉着汗味的空气,赶得上黏胶,明里暗里地不叫人好过。

    祝安游顶着新剪的男式露耳短发,踩着浅口平底的灰皮凉鞋,三步并两步出了电梯口,奔到小窝门前,手探进包里快速捏出门卡,咔哒一声开了门,逃难似地进了去。

    她一边提起左小腿,踢关了门,一边把米白色皮包往靠门口的木头柜子上一丢,鞋子都没换,就扑过去一把摁开空调,往风口一站。

    嗳,舒服。

    才一两分钟,没等她吹凉透,李烨电话又来:“准备好了没?我在路上了。”

    祝安游立在嘶嘶的冷风中,语气带着燥热:“还怎么准备?老娘为了你这事儿,才刚特地去了一趟美发店!你别死催,小心我反悔。”

    “那不会,安游是什么人,说出金口的话,哪里会反悔。”李烨赶紧换了副谄媚的口气,显得可怜兮兮的。

    “你到哪儿了?”祝安游语气略降了温。

    “到云南路。”

    “好,等你到,我也差不多了。到了直接打给我,我下去。”祝安游交待完,就挂了电话。

    洗脸,换衣服,化妆,七八分钟就搞定。祝安游在大多数时候是干练的。

    如果是几年前,她还可以再飞速一些。

    毕竟,那时候尚且鲜嫩无比,青春无敌,肉体本身就光芒四射,妆容衣饰哪里需要苛刻讲究,哪怕胡乱中出了错,也能化腐朽为一种别样的风情。

    如今呢。她不得不承认,岁月已经蚕食般在她脸上埋下了点什么。

    这倒不是说皱纹。虽说在表情夸张之时凑近了看,多多少少也有一两丝儿。

    而是,比起皱纹松弛那一类,更让她觉得可怕的东西。

    沧桑。

    想着这个词,祝安游朝镜子中的自己笑了一下。她笑起来的时候,绽露出口中一左一右两只洁白的小虎牙,脸颊边一深一浅两朵细小的梨涡。

    哈哈,沧桑,自己怎么用起这么矫情的词来了。

    不就是被个明明不咋样的男人狠甩了一下么,不就是奔三了么。比起三四年前来,对她有意思的男人并未见少,街头目光里的欣赏或嫉妒也是有增无减,沧桑个啥劲?

    祝安游啊祝安游,外人派过来的鬼怪已经够多,别再自己唬自己。

    祝安游拾掇完,才套上鞋,李烨电话就来了。掐分掐秒正正好。

    还没坐进他车,李烨就睁大眼睛伸长脖子,冲着车窗外的祝安游“啊”了一声:“你怎么把长头发剪掉了?还剪得这么短?那理发师怎么下得去手的?”

    “凉快。不好看么?”祝安游轻巧地探身进副座,表情淡淡。

    李烨目不转睛打量:“好看,就是比不上长发温柔贤淑。我妈肯定更喜欢长发姑娘。”

    “得了,是个女的陪你上门就不错了,你还那么吹毛求疵呀。”祝安游白他一眼。

    “短发也不错,更像你。”李烨笑道,一边发动车子。

    “这话说的,长发就不是我了?”

    “一头披肩长发,还有人前的端庄文静,不过是你的一张假面而已。”李烨讲得有点文绉绉的。

    “嘶——”祝安游做了个鸡皮疙瘩的动作,心下却微微一怔。

    祝安游跟李烨,认识的时间不长。不过他却算得上是懂她的。

    所以,她在他面前,对自己的脾性缺点从来都是不加遮掩。按她自己的比喻来说,就像一个被看透的丑妇,不稀得再浪费时间做徒劳无功的打点。

    也可能,正是因为她对他少了遮掩,他才会这么快就看得如此明白吧。

    世上之事,本来常常就是相辅相成,鸡生蛋还是蛋生鸡,谁说得清。

    李烨父母家住长江路。到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左右。

    而天忽然就阴了,在西南侧聚集了大团大团的浑厚浓云,似乌压压的叛军,在空中一片剑拔弩张。

    祝安游莫名有一丝不祥的预感,脖子后头嗖地一凉。

    “你爸妈不会塞我见面礼吧,我可不好收。”电梯里,祝安游搂着胳臂,不安地盯着泛冷光的电梯镜面,和一下一下跳动的红色数字。

    “放心,我们家没啥祖传的镯子戒指,不会往你身上套。我爸妈那种阳春白雪的知识分子,料想头一次不会塞多少钱的。”提着大包小包的李烨,扬着嘴角笑道。他倒是不紧张。

    出了电梯,祝安游突然有些敲起退堂鼓来:“这样真的好吗?”

    她越来越觉得,自己一定是哪根神经因为酷热而短路了,才会答应假扮他的女朋友来着。这算哪门子破烂戏码?

    “你可别啊,来都来了。反正我答应你,仅此一次。”

    李烨腾出一只手,分寸合宜地捏住祝安游的手腕,将她带到一扇绛红的门前。

    “爸,妈,我们来了。”李烨一边开门一边大声唤道。

    这一下,有进无退,祝安游正了正肩,赶忙在脸上酝酿起笑容来。

    “爸,妈,这是安游。”李烨乖巧大方地介绍。

    迎到玄关来的,是一对身材中等、神情安定的夫妇。李父气色红润,李母双眼清朗,俩人都显年轻,脸上都笑吟吟的。

    “伯父伯母好。”祝安游贴在李烨身边,热情问候。

    “哎,好,好,快进来快进来。哎哟人来就行,带什么东西啊。”夫妇俩欢喜地打量着面前的祝安游。

    但祝安游再次抬眼间,心下却陡地一惊,寒毛直竖。

    就在李家父母身后,还慢慢跟过来了一位年轻男人。长眉,两眉之间有一粒小小黑痣。眉骨之下,一对黑目亮晶晶地夺人。而就在他们目光相碰的那刻,他死死盯着祝安游的脸,愈加屏紧了嘴角,面色似乎带惊带愠,铁块似地一沉。

    刹那间,祝安游宛如被浇筑的石膏像。

    仿佛一千个逃跑的念头在她体内迸发,同时又有一万种惆怅惊痛织就一张密密的蛛网,罩住她的脚步。

    石新雨。

    他怎么会在这里?

    三年不见,早恍如隔世。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

    “小子,哈哈,你回来啦?来之前怎么都没吭一声?安游,这是我表弟,石新雨。”李烨放下东西,亲昵地张开手臂,忙着介绍,“新雨,这是你未来嫂子。你这家伙,美国的太阳也没能把你脸上的冰块给晒化,赶紧笑一笑,别把你嫂子给吓跑了。”

    表弟?

    祝安游隐约记得,李烨从前提过一次,说他有个表弟在美国,———谁想竟是石新雨?

    “小雨前两天才从美国回青市,今天来明城办事,事一完就顺道来看我们了,比你好得多,大了以后动不动就不着家。”李母笑呵呵地说道,话里是责怪,语气里却是溺爱。

    “妈,你换个日子再批判我嘛。”李烨撒娇回嘴。

    祝安游机械地拉长嘴角一笑,同时赶忙撤回目光,低了头换鞋。发僵的身子,早已冷汗涔涔。

    耳边那久违的沉亮嗓音传来:“烨哥总算把大事落实了,挑了一位这么有气质的烨嫂,以后姨夫和姨妈再也不用发愁了。”

    祝安游听着,心里一揪,被谁剜了一刀似的。

    也罢,他没有冲动说破与她之间的关系,也勉强算件好事。

    祝安游面上强作镇静,不再去看他,只跟着李烨入内,在一圈长沙发上落座。脚步虚飘飘的,似踩在云朵之上,又如同踏在悬崖一侧。

    “小雨呀,你也二十五六了,也要抓紧呀,别学你哥哥,这么晚。”李父说着,一边递来什锦水果盘给祝安游:“祝小姐,别客气,当自己家,拣喜欢的吃。”

    “好,谢谢伯父。”祝安游礼貌地笑。因为有梨涡,她笑起来清甜无比,加上耳畔两只小粒珍珠坠子轻荡,更显眉目灵动。

    她眼望着两位长辈,余光却禁不住去搜索另一侧的石新雨,隐约感到他正在毫不遮掩地打量她,登时脸上火辣辣的一片。

    他此刻在想什么呢?在冷笑,在看她表演,在回想面前这个女人是如何龌龊吗?是这样吗?

    祝安游胡乱猜测着,心头一颤一颤。她动作麻木地剥了根香蕉,待往嘴里送时,却猛然联想起与石新雨的辛辣往事来。于是手中烫了火一般,一个哆嗦,香蕉柔嫩的果肉跌落到了地毯上。

    这一刻祝安游只觉得绝望。

    三年了,她还是做不到泰然自若。在他面前,她自惭形秽到了这种地步。

    “不要紧,待会儿再打扫。”李母笑着制止想要弯腰到桌子下头去的祝安游。

    祝安游尴尬之间,李烨已经麻利地替她收拾好了。他嘴上也没闲着,正打趣石新雨:“我之前听说,新雨交了个白人女友,妈,看来小姨妈以后要抱混血儿呀。”

    白人女友?是了,他当然早有新女友了。

    祝安游心里一酸,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,又慢慢捏起一只车厘子,细细地吃着。

    “今天的重点不是烨哥嘛,怎么都说起我来了,可别冷落了嫂子。”石新雨坐在角落里,手臂闲闲地搭在沙发背上,漫不经心地说着,眼光却利落划过祝安游的脸。

    “安游真腼腆文静,一看就是个乖孩子。”李母笑着望向祝安游。

    听此,祝安游的血猛地往头上涌,脸愈加的红了。

    李烨却是察觉出了祝安游的不对劲,于是便东一句西一句地调动起气氛来,还随手打开了电视机。

    祝安游正不知如何自处,便踩着那句“腼腆文静”当做梯子爬下来,只间或地说上三两句。谈话间,不免问及祝家父母,祝安游简短回答:“都在青市,爸爸是中学教师,妈妈帮人经营药店。”

    李母似是满意地点点头,“李烨小姨妈就在青市。”

    李父看了看儿子:“要抓紧时间去拜见安游的父母,才是礼数。”

    李烨装乖地直点头。

    一直未多话的石新雨,凝着眉头别过脸去,自顾自地欣赏着窗外猛然瓢泼的大雨。

    祝安游心神恍惚,几盘家常话也聊得云里雾里,还好面上维持住了,没有露馅失态。只是心底如有油滋滋地煎。席间到底聊了什么,她几乎统统不记得。

    时间仿佛慢得出奇,又仿佛只凝聚在发现石新雨的那一秒钟里。

    雨下得快,也停得快。晚饭后,天早已晴了,还有隐约的胭脂色霞光。

    祝安游终于熬到了可以告别,暗暗舒了一口气。两位长辈也没有多作挽留,只嘱咐说下礼拜一定要再来。她含混地答应了。

    李烨送她走。石新雨却突然开口也说要走,声称正好搭个车去车站。

    祝安游闻言,头皮一麻,却也不好搪塞拒绝。

    这一场会面宛如受刑,刑期比她料想的还长。本来,见石新雨寡言少语,还以为他也在回避,谁知他竟主动同行。

    是他不想放过她?还是他已经毫不在乎?祝安游痛苦地猜测。

    三个人等电梯。祝安游躲在李烨身侧,努力让自己消失在石新雨的视线里。

    电梯开了,刚迈进去,李烨就扒拉着皮包皱眉道:“丫的,车钥匙明明搁包里的,怎么给落家了,你们先下去,我就来。”

    祝安游想拉住李烨,可他已经大步跨了出去。她还没想清该不该跟着出去,电梯门就不由分说地匀速合上了。

    此刻,只有她与石新雨二人。

    这天杀的李烨,老娘来帮你打掩护,你却弃我于不顾。祝安游暗暗咒骂。

    这时候再开门出去,也就太刻意了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地往右横挪了一步,试图离身边屏着脸的男人远一些。可还没站稳,一阵压迫感就席卷而来。是石新雨,他突然大步转身,擒住她肩膀,“咚”地一声,一把将她重重地摁在坚硬的电梯墙板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