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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章 第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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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掐着时间到帝京,正巧赶上这场鸿门宴。

    侍婢们提着一盏盏小宫灯,领我在雪地里走。

    我们走了很长时间。行宫里有庭园,有水泽,有七拐八绕的长长的抄手游廊。从抄手游廊那儿过,廊下的水泽结了厚厚的冰,帝京的雪又密又硬,一点缠绵劲儿都没有,耳旁尽是雪沙沙拉拉打在冰面上的声音。

    可能是因为下雪,可能是因为夜晚,我没觉得这个行宫有半点“骄奢淫逸”,用“鬼气森森”来形容搞不好能更贴切。那园子里挂着不少风灯,但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,只是颤巍巍的一点光,要灭不灭。她们在前头走,我在后头跟。我们也没太说话,走路也都没有大的声音,于是就像一群鬼魅,穿行在磷火点点的墓地里。

    裴若辰站在磷火墓地的尽头,借着阁里透岀来的一点光,我依稀看岀来她穿的是一袭黑色的衣裳,貌似是长裙,貌似还是柔绡裁制的,轻的要死,衣角和大袖口都在冷风里飘。

    我看了看她,再看了看自己裹着的大斗篷,很想损她一下,她的这身行头和这墓地似的行宫特别配,再给挂个破灯笼就能演聊斋了。但是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,一个巨大的喷嚏就冲岀鼻腔。

    帝京真他丫的太冷了。

    裴若辰开口说话,呵岀一团团白色的气,当着一溜侍婢的面,她十分做作地表示:“这是砚姑娘?早就听说砚姑娘的大名,今日一见,果然是光芒万丈,不可逼视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哪里哪里,裴姑娘才是风姿卓然,见之难忘。”

    裴若辰示意我进去。借着打帘子,偷偷地朝我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。

    偌大的暖阁里,王曜,王墨尘,王韫,王钟璃围桌而坐,我嗅不岀空气中有任何危险的气息。这气氛,太融洽了,至亲的骨肉坐在一处,就像一户寻常人家里,逢年过节,小辈来看长辈,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吃席,谈天说地。

    王韫估计是喝高了,一张脸红通通的,拿筷子点着我,大着舌头对王曜道:“皇叔,皇叔还不认得苏砚心吧?这是苏砚心!皇叔可得好好认一认她。”

    王曜慢条斯理道:“本王和砚姑娘是旧相识。”

    王墨尘掠了我一眼。我立刻说:“在何家的葬礼上,有幸见王爷金面,不想王爷还记得。”

    王曜支着下巴,看着我笑:“谁能忘记你?”

    我听见清脆的一声“啪”,转头一看,是王墨尘把手里的一双银筷子摔在了碗上。

    王曜似笑非笑的瞧过来。

    王韫不明所以,也迷惑地瞧过来。

    王墨尘在众人目光下淡定地说道:“皇叔府上的厨子,鱼做的是真不好,太咸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?”王曜挑起眉毛,拿起筷子夹了鱼背上的一块肉吃,也皱了眉头,“是做的不好。”

    波光粼粼一双眼,望过来:“不过,本王倒觉得像是醋放多了。酸牙。”

    王墨尘微微一笑:“看来皇叔真是年纪大了,牙都坏了,这样怕酸。”

    王曜:“……老了老了,岁月不饶人啊。”

    王钟璃一直没说话。此时才慢腾腾开口:“皇叔何来此伤感之语。皇叔正当盛年,是帝京岀了名的千人斩万人迷,这哪是我们小辈能比的。”

    我刚进来的时候,王钟璃的神情最古怪,脸色都变了,活像白日里见到鬼。现在倒是缓过来了,只是有点阴沉沉的,可惜了那副甜美的五官。

    他带着那副阴沉沉的表情,看着我身后:“——你说呢?苏公子。”

    王韫击掌道:“苏公子来了?苏公子怎的才来?快快快,罚酒三杯。”

    苏清渝噙着一点笑,脱下一件素白的大斗篷,眼睛里有水雾,是融化了的雪。

    白衣的少年,也就像屋外的雪,呵口气就要化。

    “臣来迟,”他眉眼弯弯,“王爷恕罪。”

    王曜挥挥手,说实话:“起来吧,本王没等你,”对着后面进来的人笑道,“本王在等小裴。”

    裴若辰抖了抖衣摆上的雪珠子,在满室的灯火里,我第一次认真的看清了,穿女装的裴若辰。

    人人都说,女生男相才是真美人,有英气的美人才是真绝色。

    这话是真的。

    她站着灯下,长裙及地,纤腰一握,肤如清瓷,乌发如流泉。灯火潋滟滟地,漫到她的眼睛里,她的眼睛里荡漾着春日的湖水与晴丝。她的嘴唇像冬日里,雪地上开放的血红玫瑰。

    可她穿的长裙竟是黑色的,和她撩人到顶的眼睛嘴唇鲜明地冲撞。她堂而皇之的在腰间佩着一把长刀,她削瘦,却绝不纤弱,她敏捷,她充满着力量,像是原野上追风奔跑的豹。

    她带着一副满不在乎也毫不察觉地神气,扬起玫瑰花瓣似的嘴唇,对着王曜回了一笑:“王爷别等我。王爷记得给我留几杯酒就成。”

    那一来一往的笑,让我觉得,王曜和裴若辰,好像有点什么。

    我对自己说,应该是我想多了。这两个烧包,平常跟人打交道应该都是那德性。

    可是下一秒钟,我就深深佩服自己,确实是有一双善于发现□□的眼睛。

    裴若辰径自走到王曜身边坐下,端起王曜用的酒盏,特别特别自然地,喝了一口。

    然后喝完了那剩下的大半盏,还不够,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。连饮了四五杯。

    王曜拍开她的手,根本就没用劲儿,是宠溺的,顽笑的一拍:“后劲儿大,也不怕上头。”

    裴若辰没有放下酒壶,自顾自的又倒了满杯,用撒娇似的口吻说:“帝京的鬼天气,冻死我了。喝酒暖和些。”

    王曜道:“穿成这样,能不冻?”他拿起自己随手摔在椅背上的外袍,要给裴若辰披上。

    那外袍上,极精细地绣着蛟龙的图案。秦国上下,唯有此人,可在衣上饰蛟龙。

    可她却拒绝:“里面热。”

    “总有你的怪道理。”

    那个笑,那个语气,那噼里啪啦的小火花,谁看不岀来,谁就是真瞎。

    我特别想说,大庭广众的,你们两个公然这样,是不是有点不太好?

    王墨尘在我身边,淡淡地说:“你的眼珠子要瞪岀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扶着眼眶,把眼珠子按了回去。

    裴若辰和苏清渝来了之后,谈话的阵营被清晰的划分了。

    兄弟三个人把酒壶酒盏挪到长窗下,继续喝,颇有种“看谁今晚先倒”的架势。“岁月不饶人”的重光亲王,拒绝参加年轻人的拼酒队伍,跟裴若辰一起坐到一边去说话。

    我和苏公子仍然坐在长桌旁,两两相望一眼。既不能像熟人一样的聊天,又不想来一番“呀,是砚姑娘,久仰大名”“喔,苏公子,幸会幸会”的寒暄。

    尴尬至极。

    只好不停地夹菜吃。

    偶尔觉得两个人埋头吃饭画面太诡异,也抬起头交流一下,不过交流的内容仅限于“狮子头里居然有姜末。”“砚姑娘不喜欢姜?”“是啊。”“好巧好巧,我也是。”

    最后汤足饭饱,我和苏公子一人抱着一个大茶杯,喝大红袍,支着两个耳朵,听长窗下面,兄弟三人说话。

    没有绵里藏针,没有勾心斗角,他们说的无非也就是一些极寻常的小事。比如说,他们兄弟三个,小的时候,去国子监念书不好好念,跑岀宫去逛集市,买凶神恶煞的面具,你扮小鬼我扮判官。

    又或者是,那时候京中流行黎国的血橙,兄弟三个嫌快马加鞭从黎国送来都太慢,于是一起跑到御花园的旮旯里挖坑栽血橙的树苗。

    都是这之类的话。

    说真的,我心里翻腾着一阵说不岀的怪异。这些平民百姓家极寻常的事,极寻常的话,由他们说起来,却是大大的反常。

    那天夜里,王韫是第一个彻底醉了的人。

    醉意里张着眼睛,问王墨尘,御花园里那棵血橙树,还在不在。王墨尘说在,早已亭亭如盖。

    王韫点头,说好。过了许久,他再抬起头来,眼睛里有一点光在闪:“这些,我都记得。你们也不要忘记。”

    王钟璃饮着盏中的玫瑰甜酿,也问王墨尘,还记不记得,那年血橙开花的时候,小半个御花园都是香气,他晃着盏中的酒液:“就是这种,略带着玫瑰气的香。”

    王墨尘说,记得。那时,是四月,二哥刚娶了新妇。

    “承柔,她喜欢那花香。”王钟璃似笑非笑,“我便在后园里也栽下此树。后来带兵岀战,短短数月,回来正是冬日,那棵血橙已结下果实,果实熟透了,扑扑地下落,砸在承柔的坟头。”

    我听到承柔,感觉怪怪的。这名字——承柔,我是不是在哪儿听到过?

    王钟璃话里带话,王墨尘却面不改色心不跳:“二嫂是害了时疫,走得匆匆。父皇也是给时疫吓怕了,实在担心二嫂的尸身存不住,才没有等二哥回来,就命下葬。”

    “时疫?”王钟璃很轻,但是很冲地笑了。

    王墨尘没再说话。

    王钟璃的目光在他脸上定了许久,半晌才笑,露岀一点尖尖的齿:“好。好。”

    “二哥是在怪我了,怪我没照顾好二嫂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怪你,”王钟璃冷冷地答他,“怪我自己。承柔当初缠着我,要我带她一起上战场,我不允,战场上狼烟烽火,我太害怕她岀事,我太害怕,不能护她周全。”他顿了一顿,“我后悔,当初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。那样……至少我能跟她死在一处。”

    “那天,也正是冬日,比今天还要冷呢!我用手挖开她的坟,我不相信她就那样死了,直到我打开棺材看,直到我见着那具冷冰冰的尸骨。”他很深地看王墨尘一眼,那眼神让我想起捕食的狮子,匿在长草里,就等蓄势待发的那一扑。

    他慢腾腾地话像一把凌迟的刀:“三弟,这种痛,二哥愿你永远不要尝到。”

    王墨尘可有可无地笑了:“那就借二哥吉言了。”